当西城的大门开启的那一瞬间,张宁保证自己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妙的音乐,哪怕它只是,木头摩擦着凹凸不平的砖地的粗糙声,“砰”开启的大门撞到了城墙上,就像历史的金锤敲击出一段盖棺定论的结论。
这一扇门他似曾相识,如那恍然若梦之间到的生死之门,门的一头散发出诱人的光辉。那只是一道门,它不是结束,而仅仅是个开始。
城门开启,大队朱雀军将士贯入城。面对十倍以上敌军进攻的姚二郎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,众人有的在欢呼,有的在哭。
官军步军见有大量援军赶到,还未及敌就开始崩溃。
其竟然有人在喊:“咱们在城外败了,快跑!”
士气是最难捉摸的东西,同样的一支部队,不久前还可以攻城,忽然之间就如雪崩、顿时丧失了战斗力,人马争相逃跑。
城一时间混乱不堪,许多人从北城、东城跑出去了,有的在溃败被杀,还有一些就地跪倒投降。
胜利来得太突然,城上的官员武将反而沉默了好一阵。
张宁从椅上站了起来,从开战到现在他是第一次离开这个位置,他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土,多是火炮发射后沉淀下来的烟灰还有转土粉末。
回顾左右,早上还是一座拥有鸟语花香的小城,此刻尽是断垣残壁,尸体散布在各处,大火浓烟弥漫,整座城都如伤兵一样在痛苦地呻吟。
良久之后张宁走下了城头,见到了前来的韦斌、姚二郎等人。街上的将士们在押送投降的俘虏,有些人正在尸体寻找活着的伤员。
“打完了。”不知谁说了一句。人们没有兴高采烈地欢呼,只是说打完,因为朱雀军的伤亡确实很惨重,暂时也无法统计究竟战损了多少人马。
火灾还未扑灭,伤兵还在各处呼救,溃散的敌兵还在逃跑。
但张宁此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,当下就对附近的将士说道:“这一战必定留墨青史,我有幸与诸位兄弟一起参与这场为推翻不义暴政的伟大战役……”
这时远处某角落传来了士兵的哭声,张宁便无甚兴趣再说下去了,他转而对韦斌说道:“我们既然击溃了朱勇主力,需要趁势扩大战果,韦千总,你即刻集结尚能作战的兵马,出城追击溃兵,夺取和摧毁朱勇在五里外的营寨;军营里的所有军马都归你调用。我知道兄弟们都能疲惫,但我们不能就此罢手,应全面夺取胜利战果。”
韦斌面部表情地抬手行礼:“末将遵命。”
张宁又转头对汪昱等人说道:“你们带些人去,连同高都县的官吏衙役,去把百姓从家里叫出来,组织人救火,收治伤兵。”
他向前刚走一段路,就发现一个衣甲不全的伤兵正跪在一具尸体前大哭,见那士兵哭得伤心,他不禁驻足。
只见地上的那个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,全身都是半凝的血迹,不知曾有多少刀枪在身上招呼过,头盔早已不见,头皮没了一大块,头发已经花白,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。
而正在哭的那个军士起来年纪不大,张宁便问道:“你们父同阵,战死的是你的父亲?”
那年轻军士抬起头来,一眼就认出了来的人是朱雀军统帅三殿下,因为张宁常常都在军营的。
军士擦了一眼血泪,摇头哽咽道:“他是老憨,不是俺的爹……可俺比死了爹还伤心。早上还活生生的,在阵拍俺的肩膀,可如今……”他转头一,又哭了起来,地上的尸体简直就是一团血肉,已经不成人形。
过得片刻,那军士突然很大胆地抬起头来,说道:“老憨无儿无女,俺不是他的家眷不能领抚恤银,可俺想求殿下一件事,把老憨的卖命钱给俺,俺好给他买一副好棺材。”
张宁听罢动容,忙宽慰道:“老憨为我战死,死得很有尊严。我保证会以国士的礼仪厚葬战死的勇士,让他风风光光入土,你不用担心。”
张宁并没有食言,他在战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筹措安葬战死的将士。
全军战死三百八十人,其百户官死了三个、总旗队正十几个。
朱雀军此战确是损失惨重,伤亡过半;虽然官军仅在高都城及附近就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,大部分是溃散后被杀掉的。
参议部负责筹措这件事,他们“征用”了高都及附近市镇所有的棺材铺的棺材,另外赶制了一批,又在
沅水北岸划了一块山地作为墓地,厚葬那些死掉的将士。
如果某一天朱雀军被迫又放弃了对高都县等地的统治,官府会不会把那些墓地里的尸首挖出来亵渎,那便无可猜测了。
活人也无以为家,何况死人。
不过至少在下葬的时候场面很让人欣慰。
全军将士被要求沐浴斋戒,换上干净的军服,到墓地前列阵。
尸体也被征召的丁夫清洗干净换上了朱雀军的军服放进棺材,棺材上覆盖以黄色缎面的朱雀旗帜。
充当司仪官的人当众念了一段冗长的阵亡者名单,并念词褒扬了死者的英勇。火器队对着天空放了两百多响,铳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。
这时乐工奏起了军乐,整肃的将士们抬着棺材亲手埋葬自己的兄弟。
姚姬作曲的那首军乐,没想到在哀伤的场面还十分融洽,前段本来就是悲伤的调,后面才铮鸣激烈。
葬礼上很多将士都哭了。
但人们的心里应该是欣慰的,在战阵上谁都可能会死,死了以后能被这么庄肃地对待,确比挖个大坑草草掩埋好多了。
葬礼之后,高都县衙又组织人修围墙,并打算在墓地上立一块大石碑,刻上死者的名单,以及高都之战的惨烈过程、死者的英勇事迹。
……
朱雀军参议部及几个重要将领坐到一块儿议事时,大伙纷纷对眼下的短期形势很乐观。
朱勇虽然没被抓住,他的军队也不是全部死伤损失的,但再也不可能在附近州县组织起一支有战斗力的人马;朝廷要对付朱雀军,肯定只能从别的地方调兵了,这需要时间。
不过从长期着眼,此战朱勇的人马在公上的数目是一万大军,一支万人官军部队被反叛者歼灭,必定震动朝野。朝廷会调更多的军队前来。
“兴许会从长沙调兵,北方的武昌、荆州也有重兵,两线出击也不是不可能……武昌靠近南京,要防汉王,荆州兵却应该可以调动的。”
周梦熊直言不讳道。
显然大伙对更远的前景都不太好。
张宁淡定地说道:“当初从咱们凭一百多人打下石门县起,就注定了没法停止,要停下来只有某一天……打下了京师。”
众人听罢相视强笑了一阵。
张宁说得实在太远了,不过大伙也知道他并不是说笑,从秦始皇开始,国就是以大一统为主流,争夺地盘的斗争没有第二名,最终只有一个胜出者,其它的都要被消灭;如果不想打下北京,就只能在途被彻底消灭,没有第三种结局。
百户官陈盖摸了摸圆脑袋上的头发,说道:“戏里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不是说天下三分,要刘皇叔占据四川,再进荆州争夺天下,我们干嘛要在这四战之地,何不向西进四川得了!四川离这里也不是太远,就路不好走……”
屋里的人顿时对陈盖一顿善意的嘲笑,也并不和他一般计较。
就凭朱雀军这点人,凭借武陵山北部的活动势力,进入湖西平原折腾了好几个月,脚跟都站不稳,还要去从未涉足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辟地盘?
这时张宁拿剑鞘指了指图上的一个黑圆圈道:“辰州,我们必须尽快占领一个大城,有更大的地盘才能扩充实力。近左地区的大城,就只有常德和辰州,常德不太容易拿下,但辰州还是有希望的!苗人叛军虽然没能攻下辰州,但把府内的各个据点和统治体系都破坏殆尽了,官府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,几乎是一座孤城。拿下辰州!就能统治左右的多个州县。”
“但是现在我们只剩八百余人,除开有少数残疾的(医疗条件低下,重伤者一般都很快死去,所以重伤残疾的很难活下来),还有很大一部分人的伤没养好,无法参战。以现今的状况,短日内再进行一场战役恐怕十分艰难。”
韦斌说道。
张宁道: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下令只要参与攻城者,拿下辰州后每人赏价值五十两的财物,并分土地房屋。咱们进城后就组织抢掠,以充军费。还有俘虏的卫所军士也可以收编一些进来,那些人虽然不怎么堪用,但好歹见过战阵血火,总比拉壮丁收流民要好。我们必须尽快拿下辰州,占据了此地,向北有山路通往辟邪教各分坛,可以召集更多的山民和教众加入朱雀军;这些人的人心是向着我们的,只要组织起来,就能迅速扩大兵力。等到朝廷从重镇调兵时,我们才有实力再次与之周旋。”